读了几十年书,突然发现,童年的阅读至关重要。多年后,脑子里浮现的,尽是童年阅读过的书籍的影子,以及那些温暖的细节。这些书,大抵可以算作种子书的。在未来的岁月里,无论你读过多少书,都没办法和童年阅读过的书籍相比。因为,它一直在成长,发芽,开花,结果,直到长成参天大树。
吴强先生的长篇小说《红日》,便是我儿时埋下的一粒种子。
我是60后,出生在晋南的一个村子里。与今天的孩子们相比,我的阅读量实在是惭愧。我是小学三年级才开始阅读人生的第一本课外书的,唯一自豪的是,读第一本书之后,我便爱上了阅读。不仅对阅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而且还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,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。乡村里没有书读,我的家庭条件也十分贫困,我们家距离县城要三十多里地,在小学时代,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子,也没去过县城,我的世界就是我的村子那么大。
我读的书,几乎全是借的,《红日》也不例外,在读《红日》之前,我已经读过十本八本课外文学书了,由于读过《保卫延安》《林海雪原》《大刀记》《万山红遍》《铁道游击队》之类的书,所以我深深地知道,阅读是世界上最美妙、最快乐的事。那些日子里,我像警犬一样嗅觉灵敏,四处寻找谁家有书的味道,而发现《红日》,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意外。
我家在村东头,我的一个姓吴的同学家住村西头,他家和我们的小学近在咫尺。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,我去找他,他正在家里的石桌上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本书,石桌在院子中心一棵巨大的苹果树下,苹果树上硕果累累,压弯了枝条,有的枝条就在头顶上摇晃,沉甸甸的苹果一坠一坠的,就要敲中脑袋了。我还没有来得及咽口水,好好欣赏一下苹果,就被石桌上的那本书深深地吸引了。
“来啦,你先坐,我把这一章看完。”看见我来了,同学打招呼让我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,又继续埋头看书了。我探着头好奇地问:“什么书啊?”他头也没抬地说:“《红日》!”我又问:“好看吗?”没想到他有点恼怒地说:“你先安静一会儿,让我把这一章读完好不好!”我很尴尬,闹了一个大红脸,我觉得我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,好不好看还用问吗?看看我同学万分痴迷的样子,一切都一清二楚了。他弯着腰,恨不得把脸贴在书上,看一页,用手指头在舌头尖上舔舔,掀开另一页,瞧这个神态,好像科学家在搞研究、做实验一样;好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在地图前作凝视状一样。我感觉有一千只蚂蚁爬到衣服里面一样,好不自在。
《红日》这本书厚厚的、发黄的纸页像发酵的面包一样,而且没皮没尾,我一直记得一千多页,实则有误,这本书有五百五十多页。他把那章读完,折了个记号,把书往他那边移了移,生怕我摸、我碰。我是个书呆子,在我们学校、我们村子里是无人不知的,所以,他才戒心十足。他笑眯眯地说:“可带劲儿了,好看!”我说:“借我看看?”他急忙摇着脑袋说:“不行不行,我这是借别人的。”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,他就只有斩钉截铁两个字:“不行!”最后,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,我答应送他一根麻花,让他把书借给我看看,他动摇了,美食的诱惑太大了。我家是麻花世家,但我的交换也是偷偷摸摸的,不敢让大人知道。最后,他答应只借我看三天。
我如获至宝,开始了《红日》的阅读之旅,走路看,上厕所看,吃饭看,晚上熄灯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看。我写过多篇童年的阅读文章,其中,《藏在被窝里读书》这一篇,就是写阅读《红日》的经历的。现在看来,我阅读的书是属于红色经典系列的,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我没有读过,童年基本读的都是成人书,都是红色经典书,换句通俗的话说,就是打仗的书。我相信,我们那一代人,童年都有一个“英雄梦”,都有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。我从小体弱多病,像林黛玉一样,阅读此类书,无疑还有一个深层的补偿心理。
山东临沂,是我的神往之地,憧憬之地。它之所以在我心目中有神圣和崇高的地位,一个和电影《红嫂》有关,另一个就和《红日》有关,毕竟,孟良崮战役所在地,就在山东临沂。很遗憾,我在山东济南读大学四年,竟未能前往临沂一趟。大学四年,我是贷款和借钱读完的,经济窘迫大约是其中一个原因吧。虽然大学四年,我喜欢阅读的都是西方现代派文学,但它们无法和《红日》相比,本身也没有相比的基础,我从来都不喜欢好坏是非之比,而是喜欢看一本书在我的人生旅程中起到过何种重要作用。
去年,我终于去了山东临沂一趟,应约去几所小学作讲座。一到临沂就热血沸腾,这种激动,这种感动,是无人能理解的,这是一场圆梦之旅。很可惜的是,行程安排得很满,我也不好意思提出想去孟良崮看看的想法。这大约就是文学的力量吧,也就是阅读的魅力所在吧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阅读记忆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阅读环境,但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,阅读的体验和阅读的经历都是大不相同的。
《红日》犹如一轮红日,照亮了我的童年,也照亮了我的人生。
(作者为儿童文学作家、诗人)
作者:安武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