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虽然读中文出身,读书较杂,但迄今怕读无标点符号、繁体、竖排之类的旧书,却又受某种动因驱使不断去读。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书不在新,有独到就值得一读。处理不再读的旧书,眼看着收废品的论斤称去,颇感慨。而想读的书,如《郭嵩焘日记》(湖南人民出版社,1983年)第四卷定价5.2元,我从旧书网买花了200多元。
印象最深的是2009年初,拙作《历史上的60年》(福建人民出版社)出版,书中批评了“康乾盛世”。没几天,我从柯平《都是性灵食色:明清文人生活考》(重庆出版社,2006年,P31)读到“随园在几十年的时间内没有出过一桩刑事案件”,惊讶极了。我知道随园是“康乾盛世”末期袁枚的私家园林,但不知那里四面无墙,且几十年不失盗。这是真的吗?我四方追寻。厦门图书馆藏书较丰,不难找到线装本《随园诗话》及其所附史料,查出随园不失盗一事基本属实。由此,我改变了对于历史“盛世”的看法,认为不能简单肯定或者否定。随后发现《辞海》(1979年版)《辞源》(1992年版)没有“盛世”词条,从网上查发现尚没有相关的系统性研究专著,认为这是一项文化空白,便试做系统性梳理(包括治世与中兴),写了《中国盛世》(新华出版社,2014年)。此可谓读旧书的发现之愉悦。
历史是一片沼泽地,我深陷不能自拔。近十几年专注于王朝的创世、盛世、危世、末世“历史四季”,越来越多与各种旧书打交道。拙作《历史四季》丛书(新世界出版社,2024年),编辑要求体现“轻学术”风格,也即对所用资料特别是引文注明出处。这可苦了我,因为我不是专家学者,读书时虽有用红笔做记号的习惯,但没做卡片之类,还有很多资料是从大众读物、甚至网上转引的。现在集中查核,花了好几个月时间。
信息化时代查阅越来越方便,但似是而非的很多。有次偶然发现“三纲五常”的另一种版本,如“父为子纲,父不慈,子奔他乡”“夫为妻纲,夫不正,妻可改嫁”,非常震惊,又十分怀疑,觉得很可能是现代人瞎编。费了好大一番工夫,没追溯到原始版本,但基本证实。明嘉靖年间刊印的宋元小说集《清平山堂话本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7年,P103),其中就有“父不正,子奔他乡”云云,这证明在明朝或之前就有此版本“三纲五常”流传。杜维明曾经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提及此说(《仁的反思:面向2018年的儒家哲学》,文汇讲堂第58期,P265),这表明当代硕儒认账。此谓读旧书的实证之愉悦。
除此,我觉得读旧书还有种纠误之愉悦。比如写到朱元璋注重“教化”,我很自然联想到王朔曾说“你要小心这世上的坏人,他们都憋着劲教你学好,然后好由着他们使坏”。这句是网上流传的话,顺藤摸瓜,买到他多年前出版的小说《一点正经没有》,发现原文为:“街上全是坏人——他们都叫你学好,好自个儿使坏。”(中国电影出版社,2004年,P56)估计是好事者加工了,决定不引用那句流行语。
读旧书也有三烦,一烦“偷书”之嫌。买旧书,打开快递常看到书上面盖着天南地北图书馆的公章,或者某人购阅签名,有种不快油然而起:如果有人质问我“偷”,怎么办?甚至买我自己早些年出版的旧书也如此,啼笑皆非。
二烦霉味。如许同莘的《张文襄公年谱》(商务印书馆,1937年),80多年前出版的书,不仅破烂,且而霉味相当重,稍多看几页就感到鼻孔被刺受不了。我知道晾晒一段时间霉味会减少,可买旧书往往是“临时抱佛脚”。我工资不丰,旧书的价格往往让我望而兴叹。拖到实在有必要,或者新赚一笔稿费了,这才下狠心买下,一收到就急于翻阅,简直刻不容缓,霉味也只好强忍一会儿。
三是螨虫。它不光弄得身体瘙痒,还常常折腾得难眠,连累家人,我只好搬到书房睡。查遍网上,始终找不到一种真正有效的除螨方式。受老妻抱怨之际,真想学韩愈写篇《祭螨虫》,斥“其不可与读书人杂处此室也”。我觉得没有韩愈那般灵气,只能想尽快写完手头的,早日丢开那些旧书,可是一年年写不完……
(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
作者:冯敏飞